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鲁念安小小说小辑,送别一位曾经阳光的追梦少年

时间:2020年03月08日 信息来源:网络
【编者按】下午的几通电话与微信,都指向一个令人非常痛心的消息:那个曾经阳光的追梦少年,将永远地停驻于这个春天。鲁念安,原名鲁永志,青年作家、编剧、导演,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,代表作有长篇小说《流年》、剧本《十二夜》等。念安与小小说有着很深的缘份,他是2017全国小小说新秀赛的第四名获得者,与众多80后小小说作者长期保持着简单而美好的友谊。念安,愿安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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宣告死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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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9年,来到这座县城的那年春天,我第一次见到那对夫妻。

那个时候,我刚从省城警校毕业,被分到这个县城的派出所。所长是本地人,姓王,跟所有无所事事的领导一样,秃顶,发福,平日里闲散得很,喜好垂钓。

就是这样的一个人,对我们这些打杂的小警员却百般刁难。即便没有案件,也要每天整理过往的档案,查看哪些已经过了时效,再去挨家地通知当事人,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们:你父亲八年前的那件案子,一直没找到凶手;你丈夫失踪四年,可以申请宣告死亡了⋯⋯

本来有着希望,但希望这种东西,慢慢地就被时间打磨得只剩下一层灰,风一吹便没了。大部分的当事人,都是一脸漠然地听着,然后机械地笑笑,说,谢谢。

那对夫妻是个例外。

记得是一个沉闷的午后,难得闲暇,正欲小睡片刻,听到有人敲门。进来一个男人,满脸都是皱纹,看神态和体型却似正当壮年。后面跟着一个同样年纪的女人,应该是他的妻子。两人看着我,目光躲躲闪闪,不敢说话。

我问他们:“有什么事吗?”

男人回头看看他的妻子,又看看我。他的眼白已经浑浊。

他说:“我们来找王所长。”

我说:“王所长现在不在,你们找他有事吗?”

男人愣了一下,似乎极不情愿说出口:“我儿子四年前失踪了,前几天接到你们电话通知,让我们向法院提交宣告死亡的申请,我们想来问问王所长。”

没等我回话,女人在一旁大声地说:“我儿子还活着,我能感觉得到。我们找了四年,但还有很多地方没找。他一定没有死!”说着,女人情绪越来越激动,男人抓住她的肩膀,两个人都满脸是泪。

我向来不善应付这种场面,只得先打发二人回家等消息。

王所长回来了。看来那天野钓的收获不菲,难得见到他脸上现出笑容。

“哦,那件事,我知道——有什么问题吗?”

“有什么问题吗?”我突然有些气结,“一个母亲,失去了自己的孩子。宣告死亡这种事情,对她来说未免有些残忍。”

“但那个孩子失踪已满四年。你知道的,他们不去法院宣告死亡,我们这边就没法结案。”

“如果结案,我们就不再寻找这个孩子吗?”

“失踪四年,还能找到的话,也算是奇迹了。”王所长似乎在自言自语。

后来,我听所里的人说起那对夫妻。男人叫张长生,今年刚三十出头。孩子是四年前丢的,一个毫无异样的早晨,七岁的孩子匆匆地喝完牛奶,被妈妈催促着去上学,然后就再没回来。四年来,夫妻二人辞掉工作,跑到全国各地寻找孩子。女人精神出现异常,两人几近离婚,但他们一直都没有放弃希望。

这份宣告死亡的申请迟迟没有提交。王所长每每让我催促,我总是找理由推延。也许每个人的潜意识里,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因素,或是微小的善意,希望能成为奇迹的参与者。尽管这种机会微乎其微。

半年之后,事情有了意想不到的转机。

邻县公安机关查获了一起控制流浪儿童乞讨的恶性案件。获救的孩子大多都有伤残,其中,便有与张长生四年前失踪的孩子容貌极其相似的。

我当夜便赶往邻县。

尽管已有心理准备,但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,我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。他“坐”在房间里,四肢已不成样子,脸上的皮肤也没了人色。他听到脚步声便怪叫着缩成一团,躲进暗处的角落。邻县派出所的人解释说,舌头被动过手脚,说不了话。

我仔细对照档案照片,容貌依然可辨,有可能就是那个一直没被宣告死亡的孩子。

张长生夫妇接到通知,第二天一早赶了过来。一见我便扑上来,问我孩子在哪。

我指指里面:“孩子,可能跟你们想象的有些不一样⋯⋯你们⋯⋯”

“我们找了四年多,最坏的打算都做过了。就算这次找不到孩子,我们还会继续找,直至找到为止。”夫妻俩的眼里全是泪光。

我叹口气,点点头,让所里的警卫带他们进去。

不到半个小时,夫妻俩出来了。

我问:“怎么样,是不是他?”

两个人半天没说话。女人一直背对着我,哭。

良久,张长生说:“那孩子,不是我们的。弄错了,弄错了。”

我疑问道:“看清了没?无论相貌还是年龄,都与你们提供的资料极为吻合⋯⋯”

张长生拉着一旁仍不愿离开的妻子,似乎是憋足了气,咬着牙说:“都说了不是我们的,不是我们的!”

我看着他们离开。

之后不到一周,张长生便向法院递交了宣告孩子死亡的申请。

不久,我被调到市公安局刑侦科,转为正式警员。很多事情,就这么被时间斩断,各自告一段落。

再次见到张长生与他妻子是在两年以后。我因公来到这座县城,在街上遇见他俩。当时女人怀抱着一个半岁大的孩子,不时地逗着它。男人也在一边绽放着笑脸,满眼都是温暖。

而那个一直被寻找的孩子,我再也没有见到过。

-02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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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  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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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仰着脖子,大厅里人潮涌动。他们经过你的身边,对你微笑、祝福。音乐朦胧,你看着那个男人游移于各色女人之间。他刚刚成为你的丈夫,他没有注意到你。你靠在角落的墙壁上。
L刚刚离去,你并没有邀请他。婚宴进行到一半,舞池退场。你坐下休息,他突兀地出现在你面前。像从前无数个日子一样,目光如炬,轻易地把你烫伤。
他说,恭喜,恭喜。
你熟悉他的冷漠和尖锐。十个月前,他还计划要与你一起去越南。你十六岁遇见他,在那之前,你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孩子。你们在一起六年。他像所有的流浪诗人一样,满脸忧伤,在酒精和尼古丁的麻痹下写出假装纯情的句子。
你一直都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爱你,求证的过程终于耗费了你的整个青春。也许他只是需要一个女人,陪着他,彼此拥抱,彼此摧残。他喜欢叫你“爱人”。以后的日子,你独自品尝这两个字,危险,又让人沉迷。
你觉得有些凉意。舞曲再次停止,你的丈夫从舞池中走出来,在人群的间隙里寻找你。他优雅成熟,面容平和。七个月前,你独自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,穿合体的裙子,梳整齐的头发,做一份正式的工作。只要你愿意,你便是一个可人的女子。他向你求婚。他说他爱你。连戒指都没有准备,你毫不犹豫地答应。从来没有人说过爱你。从来没有。他亲吻你的时候,你想起L曾经写的一首诗:爱人,是两只萤火虫,只有在漆黑的夜里,才能看见彼此的光,拥抱彼此。
L离去的一刹那,你终于感觉到疼痛。你看着他穿过人群,他的手掩藏在口袋里,一步步地离开。你只是看着,不动声色。疼痛从腹部往上涌,你几乎站不住。你拿起桌子上的长外套,裹住自己。你的丈夫走过来,紧张地扶住你,问你怎么了。你说,有点儿累,休息一下就好。侍者把你送到休息室,你呼吸急促。偌大的休息室空无一人。你躺下,觉得身体的热量正在散失。暖气开得很大,你还是觉得冷。你记起了童年,外婆用身子为你暖手。从那时候起,你就是一个极度渴望温暖的人。
离开L的时候,你没有带走任何东西,你甚至什么也没有说,只留了一张字条。你从未想过要离开他,他曾经是你全部的信仰。只是你突然发现,你已不想再流浪。你想要的,是平淡的生活。有一个人,在你身边,拥抱你,说爱你。而L,他,永远都不会为谁停下来。他所有的生活,只是行走,不停地行走。他有时暴怒无望,用所有恶毒尖刻的语言骂你,把你撇在一边;有时则会抱着你哭泣,仿佛要把你镶进他的身体,这一刻你便有些恍惚,这个男人,也许真的是爱你的。
你想起了你们曾经几乎拥有的一个孩子。你那么喜欢孩子,他们是生命的果实,一辈子都可以追逐的光。可是后来,你偷偷去了医院,你到死也会记得那个医生冷冰冰的面孔。你没有告诉L。你很想要一个孩子,可是,L一定不想。在L和孩子之间,你要做出选择。以后的日子,你曾无数次幻想过他的模样,胖还是瘦,男还是女,眼睛是否如你一般清澈。
你躺在床上,不能动弹。你听到大厅里传来的声响,宾客们肆意地欢笑,华尔兹舞曲仍在跳跃。你张开嘴,呼吸已经有些困难,腹部不再觉得疼痛,你听到血慢慢流出来的声音。时钟转得飞快,已经过去十分钟了吧。
十分钟前,在宴会上,L靠近你,贴近你。你看着他,然后便听到那声进入身体的脆响。你没有任何表情,只是看着他,用手捂着腹部。他的目光从未如此地忧伤与温柔。他对你说,我爱你。你靠在角落的墙壁上,看着他转过身,一步步地离开……
 当人们发现新娘的时候,她已经死去。她像个孩子一样蜷伏在床上,从腹部的伤口流出的血洇湿了床单。从来没有人见过那样的姿势和神态。她流着泪,嘴角带着笑。
——在最后的时刻,你仿佛看到了L,你想起他曾经写的诗。在你独自为那个夭折的孩子哭泣的时候,他曾无比温暖地念给你听:爱人,是两只萤火虫,只有在漆黑的夜里,才能看见彼此的光,拥抱彼此。

-03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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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情原本是小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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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次看到她,是七年前的中学开学典礼。15岁的苏尘站在操场的正中央,阳光已渐渐收敛,初夏的雨水正要隐秘地落下来。他穿着过大的校服,用手紧紧地抓着裤子的下摆,防止它被踩进松软潮湿的泥土里。旁边的女生们一直在聒噪。清晨的空气里都是恍惚的味道。
他清楚地记得,那个时候,她就坐在校长左边的第四个位子上,不偏不倚,正对着他的视线。她刚从师范学校毕业,来到这所偏僻的北方小城的中学任教。苏尘,是她的第一届学生。
对于苏尘而言,学校并不是唯一可以选择的去处。15岁之前,苏尘沉溺于街角隐秘的游戏厅,或是聚集在操场后面的空地上,和城里所有无所事事的少年一起半生不熟地夹着烟,这个年龄的少年,无知无畏,急于用一些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成长,并乐此不疲。
而她,则是他从未见过的存在。她从温润的南方来,皮肤是北方女孩少有的象牙白的颜色,她的衣服和头发上永远有着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道,她讲话的声音轻轻的,有着南方女孩特有的口音,她注视着你的时候,目光柔软,又好像有些漫不经心。
即使很久以后,苏尘还是能清楚地记得她。每一天,他最期待的事情,就是早上上课前的点名,每当她叫到他的名字,他便会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,好像那是只属于他和她之间的密语,任谁都无法理解。他甚至觉得她在叫他的名字的时候有故意加重语气,与别人不同。
后来的苏尘回想起来,对他而言,那已然是一场初恋。成人的感情需要彼此的印证和强调,换来短暂的存在感,而那些少年的情感,则像是在春天里沉睡的植物一般,隐秘而又无所畏惧,只等着一场洁净的雨,便会此起彼伏地萌发起来。天真,脆弱,有始无终。
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对话是在入学一年以后,那天下课,他在操场后的空地上,和一群人围在一起抽烟,抽到一半的时候,他突然听到有人说起她的名字。是高年级的学长,突然压低了声音,眉飞色舞地跟他们说,“我哥们儿前天晚上有东西落在学校了,回来拿。走到校长办公楼附近的时候,看见有灯还亮着,就溜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。你猜怎么着,就二年级的那个杨老师,跟校长在⋯⋯”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,瞪着眼睛,生怕漏掉一个字。苏尘觉得好像有一双冰冷的手,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心脏。他看着那张得意忘形的脸,突然觉得好像被侮辱了。
他几乎没有犹豫地,一拳打在那个人的脸上。
在教师办公室里,他站在角落里,鼻青脸肿,额头上还有未干的血迹。她送走盛怒的教导主任,慢慢地推上门,走到他面前,看着他,轻声问,疼吗?苏尘只觉口中腥咸,低着头,一句话都不说。
她轻轻地叹口气,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,轻轻地擦掉他脸上的血迹。苏尘一动不动地感受着她手指的温度,空气都好像停滞在他的眼中。他看着她的手指,在北方寒冷的空气里,已经彻底被冻伤,好几处,都是青紫肿胀。
他一直都没有抬头。
是不是,每一个人,都有过一段无法向旁人提及的时光,无以诉说。身处其中,即便是再多寒冷亦会觉得安慰。然而年少时,却不愿去知,这世上,唯有爱,差不起一毫厘。
直到毕业的前夕,深夜,他趁母亲睡着的时候,偷偷地从家里跑出来。那已是冬天,寒风仿佛要刺入骨头一般。他在零下5度的天气里独自走了一个小时,到她家。他看到她的屋子里亮起的灯,她与一个男人在里面,大声地争吵着什么。他心慌意乱,一脚踢翻了院子里的花盆。里面的声音突然停住了,他从口袋里拿出那瓶满是体温的冻疮膏,放在她的窗台上,做贼一般地躲到了一边的角落里。她打开门走了出来,看了一圈并未发现异样。他看到她正欲关上门的时候却突然停下来,慢慢地走到窗台前,拿起那瓶冻疮膏,在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,只是听到校长叫了一声她的名字,她应了一声,轻轻地把门关上。他蹲在黑暗的过道里,抱着已经冻得麻木的双肩,突然就哭了。那一年,他17岁。
整整七年,他再也没见过她。
他无法计量,也无法考究,这场暗恋的时间,它太过漫长,几乎耗尽了他的整个少年时代,他从一个孩子长成少年,又从一个矮小,一脸青春痘的少年长成一个有所担当的男人。他谈过几次恋爱,却都以失败告终。那些女孩子,都似一个模样,白皙,长发,眼睛灼亮。他曾经有过无数次与她相见的机会,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。他不知道,自己在害怕什么。
然后有一天,他终于决定,要与这些往事作一个了断。在别人眼中,他一直都是一个理智自律的人,对人对事有着清醒的判断。而这些少年事,他却从未对身边的人提及过。
他最后一次看到她,仍是在中学时的操场上,一年一度的新生典礼,他站在学生的后面,看到坐在校长旁边的她,她几乎已经完全变了样子,头发剪短至耳畔,皮肤微微泛黑。唯一不变的,仍是那口柔软的南方口音。他开始质疑自己,她是什么时候变了样子?或者,她原本便是这个样子,只是他忘记了。他突然有些懊恼。
散会后,她走到他面前。
你找我?她问。语气平淡,她已不记得他。
苏尘看着她,他曾无数次幻想过,他再见到她时的样子,可是当他真的面对她时,他却突然失语。他愣了一会儿,便从怀中掏出一条手帕。那是他15岁的时候,从她手中接过的。那个时候,她用它轻轻地擦着苏尘的额头,无比温柔地问他,疼吗?那是他们的第一次对话,他记了整整七年。
她看了看那条手帕,并没有接过来,而是皱着眉头看着苏尘,说,这是什么东西?
苏尘看着她,然后轻笑,收起手帕,说,没什么,我弄错了。
他看着她走开,突然觉得释然。好像郁结在胸中的一口气,一下子喷吐而出,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。

-04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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消  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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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再一次听到那个孩子的声音,在半梦半醒的夜里。清晰的,带着一点点的惶惑。她看到她仍是四岁时候的样子,浑身脏兮兮的。眼睛大得出奇,接近一种恍惚的碎蓝色。她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,咧开嘴,含糊不清地叫她,妈妈。
她醒过来,隔壁监号的女人仍在号啕大哭,监牢阴暗得像一座墓穴。冷,仿佛是慢慢上身的疾病,渗透这暗夜的每一寸肌肤。
“妈妈,我饿。”孩子蹲在地上,双手捂着肚子,不肯走。她停下来,抱起她,坐到街角。那么瘦的身体,像是这个冬天的一片枯叶。她抚摸着孩子的头,甚至不敢用力。不时地有人经过她们,扫一眼,匆匆离去。
没有人知道她们的来路。或许也有过家,有过爱人,有过幸福吧,可现在,她坐在无人顾及的街角,和她的孩子,等待着最后一季寒冷的消失。
她习惯性地去摸孩子的头。手碰到墙壁,坚硬而冰冷。她回过神来。孩子,早已像光一样消失了。不会再有了。不会了。她神经质地站起来,来来回回地踱步。
隔壁的女子仍在哭泣,哭声嘶哑软弱。巡监不时下来探询情况,骂骂咧咧:天亮就有车来接你们,要哭,你们去精神病院哭吧。
微弱的光透过顶部的窗户奄奄一息地爬到她的脚边。隐约听到有鸟叫声,水滴一样地从缝隙里渗进来。天,亮得那么快,好像一声訇响。
孩子的身上开始出现淤青,头发不断脱落。她给她梳头,经常会梳下成缕的头发。她看着梳子发呆,孩子歪着头看她。“妈妈,我饿。”差不多有一天没有进食了,她紧紧地搂住孩子,抚摩她的头,让她平复。这个只有四岁大的孩子,发出如同幼兽般的啜泣。那样无辜,天真,却又残酷,仿佛是她的罪。
她独自出去。街道上行人稀少。天气寒冷得如同一场梦魇。她来到一家烤肉店。刚烤出来的肉成袋摆放在货架上,泛着油光,香气四溢。肥胖的店主百无聊赖地坐着,盯着她看。衣衫褴褛,盖不住她清秀的脸。她挺直身子,随手抓了一袋肉,问,这个是什么价钱?店主说了价格,语气轻佻。她呼吸急促。出门之前,孩子还在睡。她看上去那么小,那么瘦,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。她看着店主。她听到她有点异样的声音。她说,那你觉得,我值这个价钱吗?
那天,孩子吃了许久以来的第一次肉食。她开心地围着妈妈转,眼睛里满是喜悦而天真的光。孩子都是天使,这样的美丽,容易满足。“很好吃的。妈妈怎么不吃?”她跑到她身边,抱起她的手臂:“妈妈你是不是很冷?”孩子围着她转圈。孩子说:“妈妈,你看,我把风都给你挡住了。这样,妈妈就不会冷了。”
她被送上了车,前往市郊的精神病院。在法庭上,她被指控有精神病史,从而免去长久的监禁。但是,精神病院与监狱,对她又有何区别?刚下过雨,天空湛蓝如洗,初春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,掉落到大地上,一片一片的阳光。她和隔壁监号的女人在同一辆车上。女人一上车就不停地挺着腰咒骂,一点都不觉得累。她往外看,天高似穹,飞鸟怅然。她又想起了孩子,她在她面前模仿鸟儿的姿势,双臂撑起,蹦来蹦去,仿佛可以飞翔。
女人终于停止了咒骂,盯着她看。女人说,你在看什么,有什么好看的?哈,我知道你是谁。女人顿了一下,接着说,他们要把你送到精神病院,你把自己的孩子都杀了,你是个真正的神经病。
青色的淤痕像花朵一样开满了孩子的全身。“妈妈,我痛。”孩子躺着,眼睛睁不开,像在梦呓。她跑去找医生。她跪下,她求他。医生没有开药,你走吧,没用的。她颤抖着问,没用的?什么意思?你告诉我,没用的,是什么意思?她第一次如此暴怒,眼前一片浑浊。
她终于做了决定。她把药下在水里,端给孩子,说,乖,吃药了,吃了药你就不会再痛了,永远都不会痛了。孩子睁开眼睛,叫了一声妈妈,咧开嘴笑。“妈妈抱我,妈妈,我冷。”她努力看清楚孩子绽放的笑脸,抱着她单薄冰冷的身体,她的眼泪第一次掉下来。孩子才四岁,什么都不知道。她再也不会听到孩子叫妈妈,再也不会看到孩子的笑脸,再也不会看到孩子远远地跑过来对她撒娇。再也不会了。
她突然看到了那个孩子,在车窗外。车飞快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。路边的一切都像是流连的风景,不可触摸。孩子还是原来的样子,脏兮兮的脸,咧开嘴笑着向她跑过来,叫她妈妈。她看到孩子,欢快轻盈,眼睛大得出奇,接近一种恍惚的碎蓝色。孩子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,咧开嘴,含糊不清地叫她,妈妈。
她笑着,猛地推开车门,跳了出去。
在黑暗来临之前,她看到路边的牵牛花灿烂地开放了,迎着太阳。像是孩子的笑脸。
然后,所有的一切,都随着那些穿城而过的鸟儿一起,消失了。

-05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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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日的枪击事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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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好像有一些细微的影子在围着他转,将死未死的阳光,像是炭火一样掉进他的眼睛里,有些睁不开。闷热。他抬头看天,这样异常的天气,雪应该不会下了吧。太阳溺在柔软的云里,是襁褓中的婴孩。

他把手伸进口袋,倚住墙。腰间的硬物硌伤了他。他用手抚摩那里。对于杀手来说,枪就是火热的生命。

2.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,他在医院包扎伤口,靠近肋骨的部分,经常会莫名地疼痛。像刀子生生地扎在上面转动。她坐在他身边,穿着豆色的大衣,眼神专注。听到声响,她转过头来,对着他。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,是这冬天被打落的最后一道光。

她说,那些鸟儿去哪了,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。

她的眼光并没有移动,她不知道他的确切方位。他迟疑着,然后把手放到了他的眼前。

她看不见。

走出医院的旋转门,阳光厚重地扑打在脸上,似有声响。他从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脸,长久的隐匿使他脸色惨白,长发凌乱地遮住眼睛。他从来都只有一种表情,恨,从15岁,从女人的尖叫中浑身是血地跑出来,从他拿起那把枪,至今。因这恨的表情,让他少年的轮廓迅速地发生变化。

他微微眯起眼睛,肋骨又开始疼。

3.女孩的病房在南侧第三间,他去看她,医生在给她做护理。他静静地坐在旁边,这间病房的窗户是背阳的,一年四季没有阳光。灰尘在朦胧的光影里游弋,鱼一样潜行。女孩的脸上有细微的汗水。她动了一下,问,是谁?

他没有说话,他把带来的鸟笼拿出来。是一只鸟儿,有着白色的翅膀,发出欢叫。女孩笑了,她听到了春天的临近,冰雪初融。有风,大朵的云在空中浮游流动,太阳歇在教堂的头顶上。

然后天黑了,就像这样,他把手放在她睁着的眼睛上,她的眼珠漆黑灼亮。他蒙住,他说,就像这样。天黑了,就什么也看不到。就什么都没有了。

4.他一直记得那些夜晚,夜色如墨,仿佛就要镶进眼睛。童年的他被关在外面。那个高大粗壮的男人,有着猎人的凶狠表情,他在某个时刻突兀地挤进他和女人的生活。女人对他说,你不要怪我,我累了。女人不再美丽,她已经开始老了,所以要停下来,像是一些鸟儿,停下来。

因为他们是这样的贫瘠,没有钱,连爱也没有。生命是这样的盲目和卑贱,没有声音。

5.他在街上看到通缉令,满城都贴了起来。那上面是他一贯的表情,他在阳光中眯起眼睛,走近了看,人们也许并不认得他,他的头发已经变长,遮住眼睛。

这个城市已经不能再待下去,太久了。

6.手术在一个星期以后举行,女孩告诉他,她的眼睛已经缠上了绷带,避免阳光的照射。她笑,她说她也许会看见,看见他。

她说你能笑一下吗?你从来不笑,我感觉得到。她把手放在他脸上,皮肤非常粗糙。可以摸到他的呼吸。灼热的。

他犹豫了一下,嘴唇动了动,又动了动。女孩停住,说,你以后还会来吗?她说,我希望我在这个世界上,看到的第一个人,就是你。

风好像大了起来,天迅速地转阴,像堆积了厚重的铅。他走出医院的大门。道路已空。南方的冬天,大雪即将来临。

7.他失眠,辗转反侧,这夜晚过于寒冷和漫长,那些已死的人,还生于彼此的幻觉里。流血的头颅,硝烟的味道。他起身,摸出那把枪。

已经七年,这种情景一再地重演。枪是光,是唯一的前方,可是他突然不想再看到。

8.他偷了鱼,在临街的集市上,他太饿了,男人什么也不做,只是去赌。输了以后就回来打他和女人。他经过那条街,看到笼子里烤熟的鱼,拿起来跑回了家。

女人把他藏在身后,她颤抖起来,她说你不要怕,不要怕,不会有事。男人的爆发比往常都要猛烈,他大声地骂着,扇女人的耳光。

女人没有再哭,他在她身后看到流淌的血。温暖的,像时光,过滤了他的成长。男人掐着女人的脖子把她顶在墙上。女人没有挣扎。他手里的鱼掉到了地上。

他突然意识到他要保护她,这个唯一爱他的人。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,十五岁的他抓起旁边桌子上的水果刀,抹向男人的脖子。

男人突然停住,男人再也动不了。女人捂着脖子,抬起头,看到他拿着淌血的刀站在死去的男人面前。脸上是不知所措,以及坚定的恨。

女人让他离开,她最后一次把他关在外面,她说,孩子,你走吧,走了之后就再也不要回来。

就是在那一夜,女人在房里燃起了大火。他站在寒风凛冽的山坡上,看到冲天的火光。没有人走出去。

9.他去剪了头发,通缉令已经揭了下来,那不是他。不会再有人记得他。他面容温和,并且,会笑。

雪已经越下越大,医院走廊里的窗户都开着,飞雪汹涌。地上已一片白。他走得很快。这个冬季的末尾,新年即将到来。空气里有硝烟的味道,像是一个仪式。季节转换,流年飞度。

10.他看到女孩站在走廊的尽头,和护士正说着什么,侧着脸,他看到她灼亮的眼睛,上面有飞鸟的影子。那是他年幼的梦想,做一只鸟儿,可以飞翔,即使此后是一段汹涌而盲目的路途。他离她越来越近,他感到心底涌出的声音,几乎就要冲出喉咙。他笑了,他要带她走,离开这里,过安定的生活,不会再分开。他几乎就要跑起来了。

他没来得及看见,那缕腾起的硝烟。他应声倒了下来。他带着那样的笑,倒了下来。在他迅速变冷的余光里,他看到埋伏在四周的警察像潮水一般涌过来。他们的枪,被风擦得雪亮。他们欣喜地围过来,用力地踢他的身体。他不再动。

女孩站在人群的后面,带着恐慌的表情。他用尽全力抬起头,看着她,就是以前那样,用他所有的回忆对着她笑了。在那些晴朗的日子里,她说你能笑一下吗,我能感觉得到。她说我希望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。女孩看着他,用他熟悉的表情。天真的,带着一点点的迷惘。旁边的护士着急要离开,大声地对她说,你不用再等了,都什么时候了。也许他不会来了。女孩一直看着他,眼睛灼亮。许久,然后轻笑着摇了摇头,对旁边的护士道谢。转身,离开。

11.他依然保持着那样僵硬的姿势,在他最后的视线里,是这个季节的最后一道光,以及,那些流失在世界尽头,不竭如泣的雪。

-06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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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天亮之前死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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必须说些什么了,这屋子里的空气令我窒息。“嗯,刚刚哑妹让我告诉你,要珍惜自己,过去的事儿,既然老记着对谁都不好,那还不如把它忘掉,你说呢?

你在害怕,身体微微发颤。我知道你想马上离开,一个正常人不会想和我待在一起的。我的脸部模糊不清,那是一场火灾之后留下的印记。我也曾是个帅小伙呢!不用怕,真的。
你定定地看着我,似乎想说些什么,可是屋外却无端地响起一声惊雷,接着便听到雨点噼里啪啦的声响。你被吓了一跳,搭在膝上的毛巾掉在了炉子上,刚刚还在张牙舞爪的火焰一下安静了。
“你想问什么,我会力所能及地帮助你。”
阿四,你用牙咬着嘴唇,好久才吐出这两个弥漫着雾气的字,你小心翼翼甚至有些不抱希望地问我知不知道。
“阿四?让我想想⋯⋯应该是在两年前,不,三年前,他像个冒险家般无礼地推开门。不过他推开门后,就那么一下子倒了下去。”
你紧张地握住我的手,我继续往下说:“他只是累了,休息休息就好了。不过他老是会说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,把我和哑妹弄得云里雾里。”
你也许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,连忙松开我,搓着双手,尴尬得不知所措。
  “阿四是我的未婚夫。”你这么说着,眼里便有了泪光。
“我跟他青梅竹马,小学,中学,大学都在一起。我以为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。五年前我父母车祸离世。我一度绝望。可阿四跟我说,不管怎么样,我都会永远守护你,所以,你必须要珍惜自己。哈,听起来很像八点档。可是你知道这几个字的分量吗?真的。我永远都会记得。”
我很想说些什么感人的话来烘托气氛,可是我真的开不了口,伤感像一团不显眼的轻雾在我心头弥散开。
“你知道吗?阿四在我这儿的一个多星期,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在睡梦中惊醒,还有好几次,他抱着枕头整晚整晚地哭,我和哑妹都不敢询问他。结果不久,他就一言不发地走了。他一直都是个不善于表达的孩子,他也从不愿意去讲清楚一些东西,譬如他自己。”
你愣愣地看着我,许久,才轻轻地抽泣了一声。
“对了,你还不知道哑妹吧,嗯,她大概已经睡了吧。我还真羡慕她,什么东西也不能打扰到她,她是这所大房子的主人,怎么说呢?这座房子是一个很有钱的香港富商给她买的,她是个⋯⋯反正房子闲着也是没用,就租了出去。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回来过,可哑妹并不难过,她只是一直在过自由的生活。”
你很用心地听着,时间在你眼中凝固,灵感的余光刹那间绽放得无比美丽。
“阿四有时候就像个孩子,他会很固执地跑遍整个城市,在情人节为我买一支玫瑰。他为了我和家人决裂。他为我做了许多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做的事。他的爱那么重,重到我一生都无法去偿还。”
我换了一个表情:“嗯!这确实令人感动。我很清楚地记得在阿四走之前一个晚上,也是下着这么大的雨,那个家伙发疯似的跑了出去,很久才回来。我们谈了很多,他说他有一个女友,他很爱她,但她注定不属于他。他说那个女孩一定会来找他的,但他求我千万别告诉你。你应该有更美好的生活。”
“为什么?我什么都不在乎啊!”
“可他在乎,而且,非常在乎。”
“就在我们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晚上,他消失了,就像从人间蒸发一样,那么突然。我找遍了所有可以找的地方,问遍了所有可以问的人,我还没有绝望,因为阿四曾对我说过,不论今后发生什么,他都希望我能勇敢地生活。可是,我只是想知道,为什么?”
你终于说不下去了,目光黯淡得像暴露已久的宝石。我开始后悔,真的后悔。
“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故事,你不介意的话我讲给你听,从前,有一个男孩爱着一个女孩,有一天他邀请女孩参加舞会,可女孩却拒绝了,她没有可以带去的红玫瑰。这已是冬天,他只有伤心地哭。哭声引来了一只美丽的夜莺,夜莺看到男孩的第一眼便爱上了他,男孩向它哭诉了一切,夜莺于是答应帮男孩寻找玫瑰,它飞过一个又一个城市,最终在一座小岛上发现了一棵玫瑰树,可满树结的都是晶莹剔透的白玫瑰,夜莺含着泪高叫了两声,便把刺插进了自己的身体,鲜红的血液流在了玫瑰上,把它染成了血红色,它用尽了最后的力气,把这支血染的玫瑰放在男孩的窗边,便跌落了下去。第二天开始下雪,男孩发现了玫瑰。他欣喜若狂地拿着玫瑰去找女孩。他忘了那只夜莺,也许他根本不记得有那么一只夜莺。大雪包裹了夜莺的尸体,这是最好的坟墓,它会慢慢地腐烂,消失,化为永远被遗忘的记忆。
“其实我只想牵强附会地说上一些道理,没有人背叛诺言,也没有人停止不前。就像闹钟,永远不能对抗时间。”
窗户在突然之间被风雨推倒在地上,迸射出无数碎片。
“好了,故事说到这儿,你快去睡吧!我来修理窗户,时间不早了。”
你叹了口气,缓缓地走进卧室。
哑妹轻轻地走了过来,托住我低垂的脸,然后打了个手势:我们不是明明住了三年吗?你为什么说是四年?我摇摇头,表示我忘了,她又打哑语:做一件明知道没有结果的事不是很可悲吗?
我看着她:“连记忆都可以遗失,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呢?”
你终于睡了,睡得像个孩子,我突然很想拥抱你,但我知道我不能,因为,我毕竟不是过去的阿四。
也许你正梦到你想梦到的那个人。梦中的世界都是纯美的。在那里没人能打扰到你,你笑了,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梦啊!你正在与心爱的人步入神圣的殿堂,钻石戒指在你手上闪闪发亮。三年前你就这么爱做梦,怎么叫也叫不醒。
纵横交错的火光,坍塌的房梁,婴儿的啼哭以及女人的呼救。正如你所说的,我无法用理性去考虑一些东西,所以,我选择了牺牲。
雨已经停了,空气里弥漫着诡异的味道。也许你明天早上一起来,会发现自己的中指上戴着一枚有些黯淡的钻石戒指。你会突然间明白一切,跳起来去寻找那个满脸是疤的丑男人。不过你找不到,你一定找不到。
因为我,已在天亮之前死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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